第38章
沈夏深低着头跟在警察身后下楼，街上的店铺门口围了一圈人，张望着看哪家的热闹，他觉得自己的脸又痛又辣，仿佛一泡被人开膛破肚后生生扯出的肠子，软嗒嗒的暴晒在太阳下。
他看到拨开人群冲他跑来的秦程，被旁边的人拦住了，估计是没等到他所以跑回了家。他勉强笑了笑，用嘴型说：马上回来。
警察审了他们三个小时，最后决定把沈长荣拘留七天。七天，不像惩罚，更像是对沈夏深说，现在你有七天可以逃跑。
从警局出来，天已经黑了下来，还在下雨，没完没了的黄雨，感觉生命都要这么一点一滴流干了。
他走回家，屋内一片漆黑。打开灯，看到秦程坐在地上看他，真像条小狗。他觉得好笑，心情没来由得好了一些，他问晚饭吃了吗？小狗摇了摇头。他走到厨房想看看有什么吃的，小狗紧随其后。
他知道秦程想问什么，于是一边翻箱倒柜地找吃的一边说：“那是我爸，来问我要钱，我没给就打起来了。晚饭吃泡面行不行？”
小狗点了点头，眼里却有了犹疑。
他知道此刻自己在秦程心里怕是俨然已经成为了那种错综复杂的大人。他的动机太可疑，身世太暧昧。秦程看起来寡言沉稳，实际上也不过就是个刚成年的小子，和他在一起生活两个月，就已经把所有过去都明明白白交付于他，可他却刻意隐瞒了自己的部分，很大一部分。
这也不能怪他，只是他实在不擅长苦情，却又总是在经历苦情的戏码，于是他渐渐学会了切断记忆以逃避过去。不过生日，不提曾经，习惯忘记。
如果不是沈长荣今天来找他，他当永远不会去主动想起。
其实沈长荣在变成如今的瘪三样之前，只是一个很普通的父亲，大男子主义，爱面子，大嗓门，开一家理发店，每天说得最多的话是：“阿兰，有人来。”“阿兰，饭好了吗？”“阿兰，我的裤子怎么还没干？”
阿兰是他的母亲。一个系着绣花台布改制围裙的年轻女人。
街坊都说母亲是个美人坯子，有一双不安分的大眼睛，只可惜在这一声声阿兰里被催得熟透了，枯朽了。沈夏深没什么概念，长年累月的缝补洗衣使她没有空隙抬起头和他对视一眼。
五岁那年生日，母亲带他去两条街以外的蛋糕店买了一块奶油蛋糕，店里没有位置，他只能站在陈列窗前吃。母亲倚着柜台和老板攀谈，他头一次发现自己的母亲有了眼睛、鼻子和嘴巴，那样风流地顾盼，那样花枝乱颤，白裙的褶皱翩跹地垂在她漂亮的脚踝边，被黑灰围裙挡去的好风情毫不留情地泄露了出来，明明一动不动却浑身都是邀请。临走时老板笑着送了他们一块蛋糕，母亲把手指轻轻抵在嘴唇上对他说：不告诉爸爸，这是我们的秘密。
从此他被一块蛋糕堵住了嘴，一次次心甘情愿地被收买。
这样的交易在某一天戛然而止。沈长荣打了母亲，把她狠狠地摔进房里，他伏在桌子上哭得断气，母亲却咯咯地笑，沈长荣把母亲的头往墙上掼，咚咚咚——他哭着喊：不要打了，妈妈要被打死了。
妈妈的笑声没有了，咚咚咚，那声音不像是人类撞击发出的，倒像是什么在坍塌。
完了，妈妈真的死了。
妈妈并没有死，甚至在他第二天下学回家时重新系上了那条绣花围裙给他做饭，又像往常一样皱着眉问他：不像话，怎么这样晚回。
日头底下无新事，沈夏深自然不懂这句话，只以为昨天是他做的一场噩梦。
八岁那年，母亲消失了。在一个明亮的春天的清晨，她带上所有的行李，包括那条褶皱边的白裙子，留下一盆子脏衣服、那条破朽的围裙和他，跟着两条街以外的那个蛋糕店老板一起消失了。
沈长荣开始酗酒，暴怒，赌博，三天两头地造访派出所，从此沦为彻头彻尾的老瘪三。
沈长荣判定他是母亲和别的男人留下的罪证，肆无忌惮地将所有的怨恨都发泄在了他的身上。沈长荣说要不是你过生日，那两个狗男女怎么会认识？要不是你嘴馋，你妈怎么敢臭不要脸地天天跑去蛋糕店？从此他不能再吃蛋糕，不能再过生日，不然他爸就会身败名裂，他家也会家破人亡。
他顶着被打得虬枝横生的脸去上课，老师吞吐着问他是不是被家暴了。他说没有，自己摔的，可他却没忍住在老师问他要不要去她家时点了头。
他时常会在老师的家里躲到天整个黑下来，躲到街上一片荒凉，才拖拖拉拉地挎着他的书包回家。运气好的话等着他的是空无一人的一间房，运气不好的话等着他的是劈头盖脸的一顿打。
他对母亲没有怨恨，只是在那之后很长的时间里他都在想是不是那条白裙太重，重得再塞不下一个八岁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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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到拨开人群冲他跑来的秦程，被旁边的人拦住了，估计是没等到他所以跑回了家。他勉强笑了笑，用嘴型说：马上回来。
警察审了他们三个小时，最后决定把沈长荣拘留七天。七天，不像惩罚，更像是对沈夏深说，现在你有七天可以逃跑。
从警局出来，天已经黑了下来，还在下雨，没完没了的黄雨，感觉生命都要这么一点一滴流干了。
他走回家，屋内一片漆黑。打开灯，看到秦程坐在地上看他，真像条小狗。他觉得好笑，心情没来由得好了一些，他问晚饭吃了吗？小狗摇了摇头。他走到厨房想看看有什么吃的，小狗紧随其后。
他知道秦程想问什么，于是一边翻箱倒柜地找吃的一边说：“那是我爸，来问我要钱，我没给就打起来了。晚饭吃泡面行不行？”
小狗点了点头，眼里却有了犹疑。
他知道此刻自己在秦程心里怕是俨然已经成为了那种错综复杂的大人。他的动机太可疑，身世太暧昧。秦程看起来寡言沉稳，实际上也不过就是个刚成年的小子，和他在一起生活两个月，就已经把所有过去都明明白白交付于他，可他却刻意隐瞒了自己的部分，很大一部分。
这也不能怪他，只是他实在不擅长苦情，却又总是在经历苦情的戏码，于是他渐渐学会了切断记忆以逃避过去。不过生日，不提曾经，习惯忘记。
如果不是沈长荣今天来找他，他当永远不会去主动想起。
其实沈长荣在变成如今的瘪三样之前，只是一个很普通的父亲，大男子主义，爱面子，大嗓门，开一家理发店，每天说得最多的话是：“阿兰，有人来。”“阿兰，饭好了吗？”“阿兰，我的裤子怎么还没干？”
阿兰是他的母亲。一个系着绣花台布改制围裙的年轻女人。
街坊都说母亲是个美人坯子，有一双不安分的大眼睛，只可惜在这一声声阿兰里被催得熟透了，枯朽了。沈夏深没什么概念，长年累月的缝补洗衣使她没有空隙抬起头和他对视一眼。
五岁那年生日，母亲带他去两条街以外的蛋糕店买了一块奶油蛋糕，店里没有位置，他只能站在陈列窗前吃。母亲倚着柜台和老板攀谈，他头一次发现自己的母亲有了眼睛、鼻子和嘴巴，那样风流地顾盼，那样花枝乱颤，白裙的褶皱翩跹地垂在她漂亮的脚踝边，被黑灰围裙挡去的好风情毫不留情地泄露了出来，明明一动不动却浑身都是邀请。临走时老板笑着送了他们一块蛋糕，母亲把手指轻轻抵在嘴唇上对他说：不告诉爸爸，这是我们的秘密。
从此他被一块蛋糕堵住了嘴，一次次心甘情愿地被收买。
这样的交易在某一天戛然而止。沈长荣打了母亲，把她狠狠地摔进房里，他伏在桌子上哭得断气，母亲却咯咯地笑，沈长荣把母亲的头往墙上掼，咚咚咚——他哭着喊：不要打了，妈妈要被打死了。
妈妈的笑声没有了，咚咚咚，那声音不像是人类撞击发出的，倒像是什么在坍塌。
完了，妈妈真的死了。
妈妈并没有死，甚至在他第二天下学回家时重新系上了那条绣花围裙给他做饭，又像往常一样皱着眉问他：不像话，怎么这样晚回。
日头底下无新事，沈夏深自然不懂这句话，只以为昨天是他做的一场噩梦。
八岁那年，母亲消失了。在一个明亮的春天的清晨，她带上所有的行李，包括那条褶皱边的白裙子，留下一盆子脏衣服、那条破朽的围裙和他，跟着两条街以外的那个蛋糕店老板一起消失了。
沈长荣开始酗酒，暴怒，赌博，三天两头地造访派出所，从此沦为彻头彻尾的老瘪三。
沈长荣判定他是母亲和别的男人留下的罪证，肆无忌惮地将所有的怨恨都发泄在了他的身上。沈长荣说要不是你过生日，那两个狗男女怎么会认识？要不是你嘴馋，你妈怎么敢臭不要脸地天天跑去蛋糕店？从此他不能再吃蛋糕，不能再过生日，不然他爸就会身败名裂，他家也会家破人亡。
他顶着被打得虬枝横生的脸去上课，老师吞吐着问他是不是被家暴了。他说没有，自己摔的，可他却没忍住在老师问他要不要去她家时点了头。
他时常会在老师的家里躲到天整个黑下来，躲到街上一片荒凉，才拖拖拉拉地挎着他的书包回家。运气好的话等着他的是空无一人的一间房，运气不好的话等着他的是劈头盖脸的一顿打。
他对母亲没有怨恨，只是在那之后很长的时间里他都在想是不是那条白裙太重，重得再塞不下一个八岁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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